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鉴赏指引:这是一首传诵极广的边塞诗。全诗四句,一句一景,表面上似乎不相连属,实际上却统一于“征人”的形象,都围绕着一个“怨”字铺开。前两句就时记事,句中“岁岁”、“朝朝”相对,“金河”、“玉关”,“马策”、“刀环”并举,又加以“复”字、“与”字,给人以单调困苦、不尽无穷之感,怨情自然透出。三四句写景,都是征人常见之景,常履之地,因而从白雪青冢与黄河黑山这两幅图画里,我们不仅看到征戍之地的寒苦与荒凉,也可以感受到征人转战跋涉的苦辛。诗虽不直接发为怨语,而蕴蓄于其中的怨恨之情足以使人回肠荡气。通篇不着一个“怨”字,却又处处弥漫着怨情。 文言读吧 先生职临钱塘日(到杭州任职时),有陈诉负(拖欠)绫绢钱二万不偿者。公呼至询之,云:“ 某家以制扇为业,适父死,而又自今春已来,连雨天寒,所制不售,非故负之也。”公熟视久之,曰:“姑取汝所制扇来,吾当为汝发市(开张)也。”须臾扇至,公取白团夹绢二十扇,就判笔(顺手拿起判笔)作行书草圣及枯木竹石,顷刻而尽。即以付之曰:“出外速偿所负也。”其人抱扇泣谢而出。始踰(走出)府门,而好事者争以千钱取一扇,所持立尽,后至而不得者,至懊悔不胜而去。遂尽偿所逋(拖欠)。一郡称嗟,至有泣下者(整个钱塘都觉得不可思议,有的还感动到流下眼泪哩!)。 《东坡画扇》 (宋)何薳 大家文坊 感觉城市 刘元举 都市最好的建筑大都是留在广场上。越老的广场越有味道,特别是那种椭圆形队列,极有耐心地组合成建筑博览系列,其风格的和谐与典雅令岁月粘稠。然而,到了今天,这些苍老的面孔对于周围的疾速变化却呈现出一副凄哀的无奈状。高楼大厦争先恐后,顶天立地,倏忽间,竟形成了一个巨人家族,控制着广场的领空,从中透出一种现代城市的霸气。 城市的现代锋芒是无法收敛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你就得接受就得适应。城市的表情在过去如果说是因含蓄而充满魅力的话,那么说城市的现在,则全然抛开了这份传统的服饰,变得简单而直露。不是吗,玻璃幕墙体通体透亮,还有什么含蓄可言?钢架交错,似裸露闪亮的筋骨,没有任何羞涩需要多余的遮掩。远去了,哥特式建筑;远去了,巴洛克的繁绮奢华;远去了,爱奥尼与陶立克柱子,就连我们古典的影壁墙、歇山顶、鸱吻、雕梁画栋也无法取悦都市的目光。大工业与现代化正在不可阻挡地改变着我们的城市的面孔,犹如一双粗暴的手,把城市陈旧的服饰一件件剥光。 有一位作家到日本后写了一本书,题为《裸体的日本》。这个题目一针见血地道出了现代化的日本城市的流向,是否越接近现代文明就越远离了掩饰和含蓄? 由城市及人,由城市的服饰演进说到人的装束变化,这是很有意思的。古罗马的著名建筑师威特鲁威早就给建筑下过这样的定义,他说,建筑就是组织人们的生活。城市建筑对于人们的生活的影响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有目共睹的。城市在告别繁冗,在失去含蓄,城市中的人,势必也要适应这种流向。城市人生活状态的变化首先要从服装上表现出来。比如,过去的女人以包裹严实为尊为美,连衣裙是小翻领口,还是长袖的,腰间还有个捆扎的带子,不扎不端庄,不淑女,现在还有人穿这种连衣裙吗?不仅不穿长袖的,甚至连袖子都是多余的。由长袖而半袖,再由半袖而变成无袖;裙身过去长至膝下,甚至垂到脚面,走起路来风摆杨柳,婀婀娜娜,不乏古典韵致。从什么时候起时兴了超短?再看上衣,马甲、一些两件套装、三件套装,一些原本属于辅助性的衣服倒变成了正宗服饰,几乎取代了西服上衣西服裙,而且,这种取代没商量,马甲也好,上衣也好,越来越短,短到了可以露出肚脐眼。阳光下,上下衣之间因脱节而断层,透出的那一条子皮肤的白皙度犹如一道灿然的光带照亮行人的眼目时,城市建筑的玻璃幕墙体肯定会更加刺眼,更加热烈,城市的热情与城市的温度都会随之升高。那些阳光照不到的阴郁的古典柱廊以及浮雕的阴暗凹处,也会被这道肤线的光芒洞穿吧?城市不会再有含蓄了,而更加易变的人们还能存留几多含蓄? 睡衣式的服饰可以堂皇出现在闹市,男人忘记的背心却以一种新的面料成为了女性的抢眼时装。还有人愿穿翻领衣裙吗?越短越好,越露越好,越透越薄越性感越好。为什么牛仔裤被体形裤取代?又被裤袜特别是那种裤子式的裤袜代替?还有短裤,更具超越优势。 泳装更说明问题。比基尼正在成为一道风景线,尤其是海滨的城市。 由此,我想到了南方的园林建筑。那种奇妙的造园手笔可以用几个字概括:漏、透、瘦、皱。这四个字体现了造园艺术的精髓,体现出一种千古不变的神韵。按照这四个字造出的园林,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是直白的,单调的,其中的含蓄是可以让游人驻足且流连忘返的。而流行时装的这几个字则正与园林艺术达到的效果恰恰相反。 或许我不该进行这种比附,时装与园林原本就不是一回事,一种追求的是艺术的永恒,一种要的只是闪烁迷人的一瞬,多一点,长久一点,那都是犯大忌的。现代人的生活观念不恰恰是改变永恒吗?谁还讲白头到老?哪还有什么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哪来的永恒爱情?有那么一个瞬间就不得了。所以,风靡的爱情歌曲只能是“让我一次爱个够”“不求一生相守,但求一朝拥有”“瞬间就是永恒”之类。 瞬间,只能是瞬间,再难忘的瞬间也还是瞬间,不可能代替永恒。而我,一个有着古典情结的中年北方男人更看重那种永恒。我曾冒着大雨赶到同里小镇,为的是去一睹那里的古建筑风采。那真是一批国宝:一处藻井就是一座展馆,被灰尘遮盖的彩绘极耐人寻味;一扇有着木雕的门扇就是一件艺术精品,如同屏风般的组合门扇叙述了一部《西厢记》,有莺莺,还有张生,张生与莺莺的约会是永恒的,令我感动。可惜这几道门扇朽了。燕翼楼造型奇特,特别是屋脊有着宁静的动感,有云流动时,更是神奇,跃跃欲飞,令我难过的是它已经折断了翅膀,塌了腰身。 我们的城市正在日新月异,我们新的楼房都是从外部世界抄来的,很少有我们自己民族的底蕴,正像我们的服装,一茬茬虽然炫目,却也是从西方世界拿来的。“拿来主义”构成了我们城市的时尚。我们的城市正在洋化,我们的服装也正在洋化。洋化不是不好,却也不能说就是绝对的好。还应该有一点我们民族自己的东西,比如旗袍,比如蜡染的民族服饰,我都挺喜欢。 伴读引思:在第②段,作者说:“大工业与现代化正在不可阻挡地改变着我们城市的面孔,犹如一双粗暴的手,把城市陈旧的服饰一件一件剥光。”从全文看,被剥光的有哪些“服饰”?请分条简要概括。 参考:①具有民族特色的传统式建筑;②“以包裹严实为尊为美”的服饰观念和保守的服装;③人们追求的古典情结、永恒的情愫;④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的审美观、价值观。 素材回廊 《唐之韵——唐诗》解说词(四) ?第九集 千秋诗圣 (上篇) 杜甫字子美,与李白同为唐代诗坛上的两个巨人。唐代是中国农业文明发展的顶峰,而盛唐又是唐代的尖顶。安史之乱是唐代由盛转衰的分界线。因而也是中华农业文明由盛转衰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把这两个巨人分隔在山顶的两侧:李白站在往上走的一侧,头是仰着的,看到的是无尽的蓝天、悠悠的白云和翱翔的雄鹰,因而心胸开阔,歌声豪放;杜甫站在往下走的一侧,头是低着的,看到的是小径的崎岖、深沟的阴暗,因而忧心忡忡,歌声凄苦。李白是盛唐气象的标志,盛唐过去以后,他就凝固成一座无法攀登的危峰,使后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杜甫是由盛唐转入中唐的代表,他从忠君爱国的立场出发,痛斥祸乱,关心人民,因而随着封建秩序的日益强化,他成了后代诗人学习的楷模,成了我国古代影响最大的诗人。 由于影响大,保存下来的有关他的古迹也就特别多。他出生在河南巩县,在这里度过青少年时期,于是,这里有杜甫的故里纪念馆。三十五岁左右他到过长安谋求官职,曾“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而一无所获,非常卑微地呆了十几年,陕西长安县于是有纪念他的杜工祠。安史之乱中,他逃往四川避难,路过甘肃成县时,曾停留一段时间,于是这里也有一座纪念他的杜甫草堂。他在成都住了将近四年,这里纪念他的杜甫草堂是很具规模的,也是人所熟知的。五十七岁时他离开四川,经湖北转入湖南,两年后死在这里,于是湖南平江县这里有纪念他的杜甫墓。 杜甫在唐代诗名并不大,根本无法和李白相比。五代时韦觳编选的《才调集》,选唐诗一千首,里面连杜甫的名字都没有。可见在当时,杜甫还谈不上什么知名度。到封建秩序开始强化的宋代,他才变得诗名赫赫,到明、清时期,他才被尊为诗圣。杜甫死后大约半个世纪,中唐诗人元稹在一篇文章中说,杜甫“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可是杜甫能写“大或千言,次有数百”的排律,李白根本写不出来(《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于是元稹认为,李白虽然也会写诗,但根本无法和杜甫相比。元稹这篇文章,在唐代并没有起多少作用。同时代的韩愈就认为“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坚决反对抬高杜甫,贬低李白。其实,韩愈不明白,元稹这样惊世骇俗,真实的用意是要用他和[为]白居易新题乐府诗扩大影响。要达到目的,自然最好是把自己敬佩的杜甫抬高;要把杜甫抬高,最有效的办法,又莫过于编造历史,说他生前就与李白平起平坐,而实际是李白根本无法和他相比。李白是太阳,知道他的人太多了;现在说杜甫远远地超过他,还不使人大吃一惊?这个石破天惊的论断,首先为历史学家所接受,《旧唐书》把元稹这些话全文写进《杜甫传》,《新唐书》也以此为基调。由于这一误导,加上从宋朝起杜甫的诗名又如日中天,后世就真以为他活着的时候就与李白并驾齐驱了。 杜甫虽然只能算中唐诗人,他一生五十九岁,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盛唐度过的。盛唐既是出狂人的时代,他又和李白、高适和岑参这样的狂人交往,也就不可能没有染上几分狂气。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睁大眼睛看鸟往泰山上飞,看着看着,觉得山上的云在胸中回荡,使人有一种飘然高举的感觉。于是决心要攀上山顶,去感受居高临下欣赏风景的快慰。看见一匹骏马,他立刻想到“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骑到马上去驰骋,建立轰轰烈烈的功业。早年的这些诗句,展示出他不平凡的气度,表明他内心充溢着盛唐的浪漫精神。所以,尽管他的总体诗风与盛唐不大相同,但与大历时期的诗人也并不同调,没有那种走投无路的失落感和叹老嗟卑的衰飒气象。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始终保持着正视现实的热情和突入时代的勇气。 杜甫始终自以为是儒家的信徒。“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乾坤一腐儒”(《江汉》),反复这样强调。儒家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杜甫则更进一步,不光是不得志,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他还大声呵斥“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诸将》),还在为皇帝担忧。儒生时代是充满使命感和责任感的,时时都充满忧患意识,杜甫就是这样立身处世的,一辈子都被这种忧患意识驱赶得处于紧张状态。他年轻时“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典型的儒家理想。 在这一点上,他和李白大不相同。李白向往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从来不强调忠君。他渴望遇到明主,像刘备请诸葛亮那样赏识他,经他三言两语一点拨就天下太平,就尊他为卿相。而他又特别讲究功成身退,像战国时期的鲁仲连一样,为人排忧解难而不要报酬。杜甫固然也够不上政治家,但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 安史之乱爆发时,杜甫已四十四岁。随后在逃难中,他被叛军捉住带到已经沦陷的长安,看着京城的残破,痛心疾首,写下了他的名篇: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 由于官小诗名也小,安禄山的部下没有关押他,他就乘机逃出长安,到了凤翔找到了自作主张登上皇位的唐肃宗。肃宗为了奖赏他的忠心,封他为左拾遗。后世称他为杜拾遗,就是这么来的。他不懂官场的厉害,只知道知无不言,结果上任不久就贬了官。由于俸禄太少,又当战乱,他干脆弃官,从此走上了日甚一日的苦难。也许真的诗是穷而后工吧,时代用冷酷的目光选中了杜甫,让他受尽种种磨难,用枯瘦的手去蘸起人民像墨汁一样的浓黑的悲哀,来记录盛唐这个伟大的时代如何走向没落。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备受后人赏爱,可是又有谁知道,那每一个字都是他眼中的泪,都是他心里的血,都是他无可奈何的惨叫! 后来,他绕道甘肃成县进入四川,一路上他声酸词苦地唱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食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他一路这样吟唱着,终于来到了成都。在朋友的资助下,他建成了这个草堂。“但有故人供禄米,余生此外更何求”(《江村》),他脸上终于闪起了一丝微笑。他被表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因此后世也称他为杜工部。他心情轻快地唱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朋友死了,他又失去了依靠。以后,他还在四川流落了几年,才终于由湖北转入湖南。路过岳阳楼时,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泪流。(《登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整个江南地区被洞庭湖分割在东南两侧,无垠的天空也在湖面上漂浮着。这时杜甫已经五十七岁,离去世只有两年了。要不是有文献资料为证,谁敢相信如此气魄雄浑的诗句,竟是个多病的老人写下的。 公元八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年,杜甫五十九岁时,终因贫病交加,死在湘江上的一条小船上。一个对中国诗歌有过重大影响的诗人,就这样凄凉地消失了。没有人为他送葬,没有人为他默哀,只有滔滔的江水永远鸣奏着他诗中诉不尽的悲愤。 第十集 千秋诗圣(下篇) 在古代,忠君也就是爱国,而忠君爱国,就要关心人民疾苦。杜甫的忠君爱国是真心实意的。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声明再怎么穷途潦倒,也要为百姓的疾苦呼吁,也要像葵花向阳一样忠于唐王朝。他的一生踏踏实实,就是这么实践的。 《兵车行》是给杜甫后期诗作定基调的作品。唐玄宗天宝年间,即八世纪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中期,维持着表面繁荣的唐王朝,已经危机四伏,统治者都视若无睹,还在对吐蕃进行战争。这首诗就是写对西北边境用兵给老百姓带来的痛苦。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尘土飞扬,哭声震天,“爷娘妻子走相送”,壮丁被征发到西北边境去送死,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惨景啊!诗人还用镜头切换的手法,把“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与“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叠映[印]在一起,用强烈的对比来加强刺激效果。 在小农社会里,从来都重男轻女,诗人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儿子是养老送终的依靠,现在都战死了,自然还不如生女孩子好,嫁在近处总算还有个可指望的。对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呢? 在安史之乱和以后的几年混战中,杜甫描绘了一幅幅老百姓求生无望求死无门的悲惨图像,使后世能如见如闻地了解到,公元八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末,老百姓是怎样在水深火热中翻滚,怎样命贱得跟蚂蚁一样默无声息地载入死亡。像著名的《石壕吏》,写诗人“暮投石壕村”,正碰上“有吏夜捉人”,去充当夫子。结果“老翁逾墙走”,总算逃脱了,剩下老妇人硬着头皮出来应付。老妇人说,她三个儿子都当兵去了: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三个在前线打仗的儿子战死了两个,家里只剩下老两口,一个没一条完整的裙子而不敢出来见人的儿媳和一个吃奶的孙子。一家人活到了这份儿上,已经是够悲惨的了,可是来捉人的公差还不依不饶,非要带人去交差不可。万般无奈,逼得老妇人只好跟着走,到前线去给军队做饭。于是这一家人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在被战争剿灭了温情的岁月里,一切无法躲避的灾祸,就都会气势汹汹地降临到弱者的头上。清代诗人袁枚痛苦地喊道: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多少人在为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生离死别洒下同情的泪水时,杜甫却看到了石壕村里这对老夫妻的生离死别。他们不善于吐露无法承受的悲哀,只会默默地哭泣。因为他们是弱者。 如今成都这里的杜甫草堂何等气派!可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住在这里时,只是一栋茅屋,那才是真正的草堂。“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是他五十岁那年,一场大风把他的茅屋掀了顶,于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失眠中他却想到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土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诗人总是这样推己及人,使自己从来都被苦难压扁的目光撑出一片树荫[阴],苦苦地去为别人遮雨。直到自己走投无路了,杜甫还在《又呈吴朗[郎]》中写道: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这个无食无儿的妇人,到杜甫门前来打枣充饥,只是一个秋天的事,诗人竟把她记住了。第二年,诗人把这所房子借给一个吴姓亲戚。还特意写这首诗叮嘱说:“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要不是穷得没办法,这妇人何至于稀罕这几个枣子?正因为她心怀恐惧,因此来打枣时一定要尽可能对她和蔼一些。你插上篱笆防止她来打枣,这岂不是算得太精细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谁不是连骨头都被榨干了!还是多想想在苦难中挣扎的老百姓,待人多一分爱心吧!这首诗几乎谈不上什么技巧,纯粹是一片真情。诗人用如此广大的心胸去关怀最底层的穷人时,他自己也正是一个无告的穷人。三年后他穷死在湘江上的一条船里。 宋代大诗人苏轼说,杜甫所以是诗人之首,就因为杜甫的确有浓厚的忠君爱国思想,这是符合封建社会的发展趋势的,因而后人敢于去学他;另一方面,杜诗又特别经得起琢磨,也使后人乐于去学他。他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这使他对诗歌有一种特殊的兴趣。他告诉儿子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简直把诗当成传家的祖业。写诗对杜甫来说,完全是一种生命的转移和储存方式,是使自己从苦难和卑微中跳出来的手段。他声言“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说明他写诗是反复推敲,反复锤炼的;由于驾御语言的能力高超,再加上精雕细琢,特别耐人寻味。尤其是他的律诗,几乎每一个字都用得那么精到,叫人想不出还能用别的什么字来代替。比如: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抒怀》) 诗中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垂”字和“涌”字,用得特别形象,特别有动势。“平野阔”,天就显得低,仿佛星星往下垂落了一段距离;反过来,由于有星星往下垂落的感觉,又会使人感到平野更加广阔的印象。散乱的月影忽悠忽悠,又像是在推着江水前进,使人感到江水好像流得更急速了。这两个字本来很普通,但用得恰到好处,这就使这两句诗一下变活了,有了更多的层次。杜甫这种驾御语言的本领,使后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杜甫的七律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境界雄阔,音调响亮。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后人认为这是唐诗中最杰出的一首七律。“不尽长江滚滚来”,抽出去单看也很有些李白 “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但前面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有一种萧杀的气象,是长江之水流得很艰难,就与李诗的意趣大不相同了。这首诗就像流过平原的江河低沉而宽广,看似平缓却有一股不可抵挡的冲力。 最为难得的是,杜甫捧走时代的血泪,反复提炼,用沉重的笔触写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世界上只要还有不合理的贫富对立,这两句用红宝石拼成的诗句,就将永远使人警耸。 灵感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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